保罗说什么……怎么说……?保罗语言训练的再思

岑绍麟

新约客座助理教授

在近期出版的一篇讨论希腊化运动的文章中,著名新约学者斯坦顿(Graham Stanton)提到保罗的语文训练时,作出了这样的结论:「保罗的第一语言大概是希腊语,而他在巴勒斯坦受教育时,也学会了流利的亚兰语和希伯来语。他自出生以来,便受到希腊文化的薰陶,并且对希腊诗歌有一定的认识,能在需要的时候引用当中的话(徒十七28;林前十五33;多一12)。」1 斯坦顿的所谓「第一语言」(first language)是指什么呢?是指保罗的「母语」(mother tongue),还是指他的「第一语文」?从斯坦顿接着说的话看,他似乎是指保罗的母语,因为他认为保罗是在巴勒斯坦受教育时,才学会犹太人的传统语言──亚兰语和希伯来语。

不错,根据新约圣经的记述(尽管不多),保罗毫无疑问是操双语的,即既能说希腊语,也能说「希伯来语」(参徒九29,十七22-33,二十一37〔说希腊语〕;徒二十一40,二十二2,二十六14〔能说或听得懂希伯来话〕)。然而,新约圣经中直接提及保罗的母语或「第一语言」的记述,则非常缺乏,因此似乎难以支持斯坦顿如此肯定的立论。并且,我们在有限的资料中所找到的,却似乎指向着相反的结论。

在腓立比书三章5节上,保罗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自夸说:「我第八天受割礼……是希伯来人所生的希伯来人。」(和合本)这里的「希伯来人所生的希伯来人」(Hebraios ex Hebraiōn)一语,从字面看来似是意指「纯正血统的希伯来人」,2 然而这个解释是否恰当的呢?在紧接这句话之前,保罗已强调他是「第八天受割礼」,是「以色列族、便雅悯支派的人」,难道这些话未能清楚指出他是「纯正血统的希伯来人」吗?保罗又为何特别强调他是「纯正血统的希伯来人」?

「希伯来人」(Hebraios)一词,在希腊文旧约圣经中经常用以指以色列人(参创三十九14、17;出一15、22;申十五12;撒上四6,十三19;七十士译本:耶四十一9、14)。3 然而在新约圣经中,这词似是有不同的用法或含意。除了在这里,这词也在哥林多后书十一章22节和使徒行传六章1节中出现过。在哥林多后书十一章22节,保罗强调说,那些他看为假使徒的人以身为「希伯来人」夸口,以为比保罗优胜,其实保罗也是「希伯来人」,跟他们一样。保罗除了指出他跟那些人同是「希伯来人」之外,接着又强调他跟那些人一样,也都是「以色列人」(Israēlitēs)、「亚伯拉罕的后裔」。这里保罗把「希伯来人」、「以色列人」、「亚伯拉罕的后裔」这三个身分并列在一起;要是「希伯来人」一词意指「以色列人」,像在希腊文旧约圣经中那样,那么,这三个身分便是同义或近义的。这种表达手法,在保罗的书信中并非不常见的(参罗五15-19,七14-23);它的作用是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描述同一件事实(即保罗的犹太人身分),4 借此凸显它的重要性。既是「不同的角度」,换言之,「希伯来人」一词跟其他两个字词的含意似有点分别。那么,它到底意指什么?

在使徒行传六章1节,「希伯来人」(Hebraios)一词明显是与Hellēnistēs相对立的;而后者并没有出现于希腊文旧约圣经之中,只是出现于新约圣经内,意指「希腊化的犹太人」(参思高译本、牧灵圣经、NIV),或「说希腊话的犹太人」(和合本、圣经新译本;另见徒九29,十一20),因此「希伯来人」一词很可能是指「深受希伯来文化薰陶的人」,或「说希伯来语的人」,甚或是「能以希伯来语敬拜的人」(参新普及译本、吕振中译本、NIV)。5

然而,保罗采用「希伯来人」一词时,是否跟使徒行传的作者路加一样,表达相同的含意?从常理推论,路加运用这词的手法,一定不能跟这词在犹太人当中或在第一世纪时的一般用法有很大差异,否则他的读者必定不明白他的意思。要是这样,保罗的用法必定跟路加的用法不会有很大差距。因此,保罗在哥林多后书十一章22节采用这词的时候,很可能是要强调他和那些「假使徒」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即语言、信仰和习俗)──不单有相同的犹太信仰和生活习俗,也能说犹太人传统的语言。6

若是这个理解成立的话,腓立比书三章5节的「希伯来人所生的希伯来人」一语,就是要强调不但保罗自己,就连他的父母都能说、甚或能以希伯来语敬拜;7 换言之,这里不单要突显那影响保罗的思想的文化元素,也指出了保罗出生后最早学会的语言──「希伯来语」。8 然而,在第一世纪,希伯来语一般是指当时犹太人所讲的亚兰语,而不是以色列古旧的语言──希伯来语。9

那么,保罗能否明白以色列人古旧的语文──希伯来文?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必须从保罗引用旧约圣经的做法着手了。

在罗马书五章19节,保罗提到「因一人的悖逆,众人成为罪人;照样,因一人的顺从,众人也成为义了」(和合本)。依笔者个人看,这句话是有旧约典故的,那就是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

试比较保罗的话和先知的话。
NRSV Romans 5:19 For just as by the one man's disobedience the many were made sinners, so by the one man's obedience the many will be made righteous.
LXX Isaiah 53:10-11 the Lord also is pleased … to justify the just one who serves many well; and he shall bear their sins. 10
NRSV Isaiah 53:11 Out of his anguish he shall see light; he shall find satisfaction through his knowledge. The righteous one, my servant, shall make many righteous, and he shall bear their iniquities.

保罗在罗马书十章16节和十五章21节,分别明确地引用了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节和五十二章15节。这显示保罗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确实受到以赛亚书这首仆人之歌(五十二13~五十三12)所影响。此外,他又分别在罗马书二章24节和十章15节,明确地引用了以赛亚书五十二章5节和同章7节的话;这证明保罗对这首仆人之歌较广阔的文理有所认识,因而进一步(至少间接)支持我们上面就罗马书五章19节与以赛亚书这段经文之关系的立论。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保罗在写这封信时,确实受到仆人之歌的影响。

仔细比较过这些经文的用词和内容,我们可以看到,罗马书五章19节与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之间的关系似乎是建立在希伯来文版本的以赛亚书,而不是建立在希腊文版本的基础上。七十士译本“to justify the just one who serves many well”(dikaiōsai dikaion eu douleuonta pollois)这句话的意思,似乎令人感到有点不明所以。这句话直译是「宣告那位好好服侍众人的义者为义」,11 它所说的那位义者到底是谁?从仆人之歌的文理看,这位「义者」很可能就是以赛亚书第五十三章所讲论、为耶和华所拣选的那位神秘仆人。七十士译本的翻译似乎暗示着,这位「义者」最终会得到平反或得称为义。我们不能肯定七十士译本的翻译是基于一个与马所拉文本不同的希伯来文版本,还是出于翻译者对他手上的希伯来文底本的诠释。无论如何,七十士译本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的意思,明显与我们现有的希伯来文版本的意思有所不同。

众所周知,希伯来文版本的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是旧约圣经中最难解释的经文之一。因着我们的研究旨趣,我们只会讨论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aβ12 的意义。传统上,不少解经者认为这句话是指许多人会因耶和华的义仆所做或所经受的一切而被算为义(参NIV、NRSV、REB、GNB/TEV、和合本等)。然而,有学者不接受这种解释;依他们看,这句经文应翻译为「我的仆人将表明他自己是义的,并因而以义人的身分(站)在许多人面前」,13 意味着最终被称为义、被耶和华复兴的那位,就是耶和华的仆人。这些学者对这句话的翻译和诠释,是建立在三个文法理据的基础上的。第一,「称为义」这动词的词干应是内在的Hiphil,表达出内在使役(internal causative)的意义;14 第二,「义的」这个形容词是抄写的人不小心的重写(dittography),或是误置在这里的,甚或是加上了错误的音标(mispointed);15 第三,lrbym应解释为「在许多人面前/ 面对许多人」。

然而,这三个理据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可靠。依笔者个人看,要解开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aβ的意义,关键就在于「义的」这形容词和le这介词在此处的功能。跟许多旧约学者不同,笔者不认为「义的」一词是文士重写或误置在这里,又或是加上了错误的音标,相反,它只是作为名词用的形容词,用作这子句的主语。这个名词性的形容词没有带定冠词,并不足以证明它不能作为这子句的主语。因为根据希伯来文的文法,在诗歌及叙述文体中,人们往往会不用定冠词,或是在应该用的情况下而没有采用定冠词。16 在这里,「义的」这个形容词作为主语,跟其后的名词「我的仆人」构成同位的关系(appositional relation),17 意为「那义者──我的仆人」。

至于le的功能,许多学者都认为它是介词,然而,它在这里只是用以显示宾语的。18 它显示宾语的功能,会有助我们确立「称为义」的Hiphil词干的用法:它表达了促使性的意义(causative sense)。综合上述有关「义的」这形容词和介词le的功能,我们可以将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aβ翻译为:「……那义者──我的仆人,将要使许多人成为义的」。这个翻译和诠释,正与传统的解释相一致;它是较可取的,因为它不单符合希伯来文的语法,也不须要我们改动现有的经文,或声称经文在传抄时出了什么错误。因此我们可以立论,这是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aβ最自然的解释。

在罗马书五章19b节中,我们可以找到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aβ的一个新约版本。在这里,保罗清楚指出,通过一人(耶稣)的顺从,众人都成为义的(katastathēsontai)。19 保罗的意思几乎与先知的意思完全一致。由于在整部旧约圣经中,再没有其他地方像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一样,表达出这个独特的观念:一个义者或无辜者的受苦、义行及死亡,能促成其他人得称为义。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保罗的思想不单是受到以赛亚先知的说话所影响,20 他更是从希伯来文版本的以赛亚书得到灵感的。如果以上对以赛亚书五十三章11节的解释是正确的话,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保罗对希伯来文有相当程度的认识,能懂得犹太人传统的希伯来文经典及其背后的神学含义。

至于保罗何时学会希伯来文,我们则没有清晰而有力的证据来作出明确的推断。不错,散居外地的犹太人一般都是采用希腊文的,21 然而,希伯来文却没有完全绝迹于巴勒斯坦以外的犹太圈子,尽管这类证据确实不多。22 另外,既然保罗的父母能把他送回耶路撒冷学习律法和犹太祖宗的传统(参徒二十二3),他们或许也很早便让年幼的保罗学习他们祖宗的语文。

无论怎样,要是以上所提出的论据,能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这位伟大的外邦人使徒的语文训练,那么,本文便已经达到它预期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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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笔者译自G. Stanton, “Hellenism,” in Dictionary of New Testament Background, ed. CA Evans and SE Porter (Downers Grove: IVP, 2000), 472: “Greek was probably Paul's first language, with fluency in Aramaic and Hebrew being attained during his education in Palestine. He was exposed to Greek institutions from birth and knew enough Greek poetry to quote it on occasion (Acts 17:28; 1 Cor 15:33; Tit 1:12)”。
2 例如GD Fee, The Epistle to the Philippians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95), 307。
3 参Colin Brown, e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NT Theology (Grand Rapids: Zondervan, 1976), 2:305-306。在希伯来文版本的民二十四24,这词是指「希伯」,而不是指希伯来人/ 以色列人;然而,在七十士译本,它是指希伯来人。
4 见ME Thrall, II Corinthians, ICC (Edinburgh: T&T Clark, 2000), 729。
5 参DJ Williams, Acts, GNC (San Francisco: Harper & Row, 1985), 102; EW Wall,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 in The New Interpreter's Bible, ed. LE Keck, vol. X (Nashville: Abingdon, 2002), 111-112; CK Barrett,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 ICC (Edinburgh: T&T Clark, 1994), 1:308-309; LT Johnson, The Acts of the Apostles, SP (Collegeville: Liturgical, 1992), 105; DL Bock, Acts, BECNT (Grand Rapids: Baker, 2007), 258。
6NIDNTT, 2:310; Thrall, II Corinthians, 730; DE Garland, 2 Corinthians, NAC (Nashville: Broadman & Holman, 1999), 494; MJ Harris, The Second Epistle to the Corinthians (Grand Rapids: Eerdmans, 2005), 794-795。
7 支持这见解的,包括P. O'Brien, The Epistle to the Philippians, NIGTC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91), 371-372; JB Polhill, Paul and His Letters (Nashville: Broadman & Holman, 2004), 26。
8 参FF Bruce, Philippians, GNC (San Francisco: Harper & Row, 1983), 83。
9 参E. Shürer, The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 in the Time of Jesus Christ, II, rev. and ed. G. Vermes (Edinburgh: T&T Clark, 1979), 20, 28。
10 这是七十士译本的英译文,取自LCL Brenton, The Septuagint with Apocrypha: Greek and English (Peabody: Hendrickson, 1986)。
11 LT Johnson在他的Reading Romans: A Literary and Theological Commentary (New York: Crossroad, 1997), 162中这样论及五章19节的意思:“In Rom.5:19, … the statement, 'the obedience of one man will establish many as righteous' appears to be a clear allusion to LXX Isa.53:11, 'the righteous one who is serving well will make many righteous' ”(斜体是笔者所加)。笔者不大肯定Johnson 的翻译是根据A. Rahlf 所编的希腊文版本,还是根据J. Ziegler 的版本。不管是哪一个也好,就文法而言,他的翻译是不大可能成立的。从语法的角度看,“to justify”( dikaiōsai)这个不定时态的不定词,是形容五十三10c的“is pleased”( bouletai);因此,“justice one”( dikaion)这个宾格名词性的形容词应是作为“to justify”( dikaiōsai)的宾语,而不是它的主语。再者,pollois这个与格词不可能是“to justify”的宾语,而是“serving”( douleuonta)的宾语,因为凡是在动词“serve”( douleuō)之后出现、作为它的宾语的名词或名词性质的形容词,都应是以与格字形出现的。
12 即「有许多人因……我的义仆得称为义」
13 译自S. Mowinckel, He That Cometh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56), 199 n 8: “My servant will show himself to be righteous … (and so stand) as righteous before the many”,转引自C. Westermann, Isaiah 40-66, OTL (Philadelphia: Westminster, 1969), 267。
14 有关内在使役的Hiphil的意义和功能,见B. Waltke and M. O'Connor, An Introduction to Biblical Hebrew Syntax (Winona Lake: Eisenbrauns, 1990), 439-441, §§27.2f & g; GKC, 145, §53d。除了Mowinckel 和Westermann 外,Whybray 和Hüller 也这样理解这个动词的Hiphil 的意义,见RN Whybray, Isaiah 40-66, NCBC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81), 181; HP Hüller, “Ein Vorschlag zu Jes 53,10f.” ZAW 81 (1969): 380。
15 Whybray 接受头两个可能性,而Hüller 则把sdwq读作ysdyq的Qal的绝对不定式词,而不是sdyq,见Whybray, Isaiah 40-66, 180; Hüller, “Ein Vorschlag,” 380。
16 Waltke and O'Connor, An Introduction to Biblical Hebrew Syntax, 250, §13.7a,另见那里提出的例证。
17 见Waltke and O'Connor, An Introduction to Biblical Hebrew Syntax, 262, §14.3.3c。
18 见Waltke and O'Connor, An Introduction to Biblical Hebrew Syntax, 210, §11.2.10g。
19 在这里,katastathēsontaikathistēmi的将来时态、被动语态)也许跟ginomai并没有大分别,见W. Bauer, A Greek-English Lexicon of the New Testament and Other Early Christian Literature, rev. and ed. FW Danker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2000), 492, sv “καθίστημι”; A. Oepke, The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New Testament, trans. GW Bromiley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65), 3:445, sv “kathistēmi”。
20 有关以赛亚先知的话如何影响保罗的思想,拙著 Paul's Use of Isaiah in Roman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aul's Letter to the Romans and the Sibylline and Qumran Sectarian Texts, WUNT 2.156 (Tübingen: JCB Mohr Siebeck, 2002), 199-200作了详细的讨论。
21 见V. Tcherikover, 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and the Jews (Peabody: Hendrickson, 1999), 347-348; E. Shürer, The History of the Jewish People in the Time of Jesus Christ, III.1, rev. and ed. G. Vermes (Edinburgh: T&T Clark, 1986), 142-143。
22 见Tcherikover, Hellenistic Civilization and the Jews, 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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