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的話
曹偉彤院長
人性論探索之路
神的引領何等奇妙!祂滿有恩典,一路帶領我在神學院和教會的事奉,讓我不斷經歷祂豐盛的恩惠。
人性的幽暗與光明
回望主恩,同時想起生命中艱難的時節。2022年是我人生最困頓的一年:母親患上重病及後離世,同年又目睹人因私欲而變得何等幽暗凶殘。人的私欲竟可如此猖獗,甚至到了僭越上天、背離真神的地步。人在自戀中濫用「自由」,妄自尊大,以為自己比他人優越,強逼別人接受他們的立場。他們以欺壓達成目的,又嫉妒他人所有,甚至試圖摧毀別人。他們惟我獨尊,毫不顧念他人。我既窺見人性的深淵,卻也見證友情的珍貴:有些情誼隨風消逝,有些數年之交反而愈加堅韌──其中無虛假,無偽裝,只有信任,互相提醒和勉勵。這些事使我動念撰寫《人性與德性》和《心友靈情》的續篇。
2022年某日,我與一位神學院顧問團成員共進午餐。他提到香港這幾年發生的種種,本質上皆關乎「人性論」,教會或許越發需要深入研探此課題。我感謝他的洞見,並分享說: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初涉神學之時,人性論就是我最為熱衷探索的神學思考方向。那時我剛開始在教會牧養,每逢週六早晨休息時,便捧著田立克(或譯:蒂利希;Paul Tillich, 1886-1965)的《系統神學》(Systematic Theology)逐頁細讀,「惡補」現代神學基礎的不足。其後十多年赴美留學期間,人性論仍是我的研究重點;返港後,因專注神學院和教會實務,就暫將這類研寫計劃擱置一旁。我對他說:「神似乎透過你來提醒我,要重拾人性論的思考。」
始於求真 ‧ 終於使命
其實,與他交談時,心裏也浮現了我年輕時求「真」(authenticity)的理想。求真,是我十多歲以來,成長的時候,很喜歡的理想。
年少時,我常常與一群靈魂相近的伙伴共度晨昏。我們在團契中彈吉他,唱詩歌,在查經時對話辯論,在笑聲和靜默中彼此照見。那是一種充滿熱情的連結:我們渴望真理,並且沉醉於追尋真理時心靈被點亮的剎那。雖然那時年輕,卻已無法對教會「不真」的事情視而不見。我開始埋首於先知文學及其他聖經書卷,心中燃起熱望,萌生一個願景:盼望教會能夠更堅定地走在真實和純全的道路上。意想不到的,神竟將這份盼望化作引路的火光,藉著這份渴望與追尋,奇妙地帶領我踏上始料未及的路徑──後來我順服呼召,進入神學院,接受裝備,展開一個「始於求真、終於使命」的旅程。
真理與神學人類學
2023年,因應神學院的需要,我與新來的同事合教「系統神學」科目,好助他適應這裏的教學。我只負責教授少部分的內容。為了讓學生建立平衡又廣闊的神學視野,認識不同的進路而不致偏頗,我建議課程裏增補潘能伯格(或譯:潘寧博;Wolfhart Pannenberg, 1928-2014)的系統神學著作,認為其進路也是華人教會應當了解的。在我看來,潘能伯格與現代基督教之間的辯論,背後的分歧是對「真理」概念的不同理解。對他而言,真理的本質不能僅是主觀的;惟有當真理能宣稱──至少在原則上──對所有人皆成立時,它才可同時是個人的。因此,系統神學在尋求與一切知識連貫起來的過程中涵括所有實在,這任務是基於「神是世界創造者」的觀念,所以要將人類、世界及歷史的知識納入其中,並在基督啟示的光照下呈現它們。如此,他嘗試發展「神學人類學」──這不是作為建構整個系統神學的基礎,而是作為神學思考的方法論起點。他檢視人文學科裏關於人類存在的發現,著眼於其中可能與神學相關的涵義。
齊讀神學經典
2024年,我在香港浸信會神學院信徒神學教育部開辦「院長書房」一科,帶領同學共讀神學經典,鼓勵他們細讀深思,讓學習不囿於課堂講授,更是親自閱讀、品味、反思原著的內容。我選擇侯活士(Stanley Hauerwas, 1940-)的《和平的國度》(The Peaceable Kingdom)為該科讀物,與同學一起思想神所應許的和平國度;其中,侯活士談及以耶穌的故事來塑造人的身分和品德。我帶領大家逐頁細讀,鼓勵他們認真揣摩原文的意思。我認為,若要理解某位神學家,就必須閱讀其原著,不可僅憑他人轉述,否則容易一知半解。我期盼教會在時代激流中能夠冒起神學根基穩固的領袖,兼具智慧、堅毅、正義、勇氣與仁愛。我深知香港教會經過「牙牙學語」的成長階段──這是自然的必經過程,如同嬰孩學語,至今我們在神學方面仍存留不少模仿的痕跡。但我們終須脫離人云亦云、偏聽偏信的稚嫩狀態。譬如,我們不應簡單斷言「這是潘霍華的觀點,所以我們要照做」或「這是侯活士的立場,我們直接套用吧」。神學需要明辨、反思、批判,繼而實踐。
「院長書房」完結後,信徒神學教育部主任彭君成先生邀請我再辦一次,我欣然應允。這次他建議研讀華人教會較少涉獵的田立克的《存在的勇氣》(The Courage to Be),我亦欣然接受。田立克的思想發人深省。他指出:那植根於神之存在的勇氣,統一並超越了「作為部分的勇氣」與「作為自我的勇氣」。這既避免因參與集體而喪失自我,也避免因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而失落世界。因此,自我不會消融於更大的整體中──當自我參與(participation)於存有本身的力量,就反而獲取自身,不致如集體主義那樣吞噬個體。這正是教會自稱為「存在勇氣之仲介」的緣由。雖與侯活士的取向不同,但田立克的思想正可幫助弟兄姊妹拓展視野,培養慎密的神學思辨力。
今年4月,我委任陳合英老師擔任教牧持續教育課程主任,希望她大力推動教牧持續學習。她其中一項任務,是策劃類似「院長書房」的科目給香港及海外的教牧。我盼望通過共同閱讀來深化心思,更新意念。我正考慮帶領教牧同工共讀的傳統神學經典,包括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 1703-1758)的《宗教情感》(A Treatise Concerning Religious Affections)、加爾文(John Calvin, 1509-1564)的《基督教要義》(Institutes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等。
公共神學與人性
此外,我也構思開設公共神學經典閱讀課程,並邀請謝品然博士參與教學。早在二十一世紀初,他就在漢語學界推動公共神學,是位重要的學者。2004年12月,我曾在他推動的公共神學會議上發表文章。說來奇妙,今年6月我在台灣講道時,得知公共神學在當地成了熱議課題。執筆之時,又聞悉公共神學也開始受美國華人圈子關注。
今年6月,正在構思這些課程之際,突然收到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的邀請,想我為李學準教授的新書《盟約與溝通:基督教與哈貝馬斯的道德交談》作序。這仿佛給我加添了一股推動力,促使我深入思考公共神學的本質。於是我再次細讀李教授的著作。他是我在普林斯頓神學院攻讀博士學位課程時的同窗,他師從帕里斯(Peter Paris)和斯塔克豪斯(Max Stackhouse)。我們曾一同修讀「加爾文研究」、「約拿單.愛德華茲研究」、「巴特研究」等專題研討課程,又一同參加「倫理學歷史」、「理論與實踐」等科目,並在探討施萊爾馬赫(或譯:士來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1768-1834)思想的課堂上深入交流。李教授精於研究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 1929-),以其獨特基督教神學視角,與當代公共哲學開展創造性對話。作為韓裔學者,他既強調誠實面對基督教傳統,又呼籲接納宗教、政治、倫理及世界觀的多元性,而這種張力恰恰成為創造性思考的源泉。因此,神學應該是一門公共學科。信仰並非獨立於理性的認知方式,而是建基於公共的、歷史的知識。這意味著,若神的概念對應一個實際存在的實在,它就應該能夠照亮人類的存在和世界的經驗。人類按照神的形象受造,但直到末世命運完成之日,仍以罪性為特徵──這些思想不僅影響個人生命,也深刻塑造我們對人類社會的看法。
當我如此梳理上述種種,不禁驚歎神的奇妙引領──原來我不知不覺歸回了人性論探索之路。為回應時代的需要與呼聲,在神的引導下,在探索人性的求真路上,我回到四十年前的起點,開始更專注地投身人性論的研寫。願完成這趟人生的學習,留下心靈思想的點滴印記。
2025年10月